我是带着合同离开的,在天还没亮的时候。
大有还算讲信用,预付款先我一步到了公司。这是销售公司成立以来签订的最大订单,整个公司都为之振奋。董事长和总经理都打来了电话,分别告诉我经董事长办公会研究,销售公司代理经理前面的代理二字已经去掉了,另外,为了表彰我的特殊贡献,破格提拔我为总经理助理。
我是被公司办公室安排的小轿车从火车站接回来的,随车前来接站的还有段副总。公司专门为我开了表彰会,大红的绸花在我的胸前飘荡,雷鸣般的掌声一阵又一阵想起,我耳朵里灌满了各种各样的赞语,我极力想使自己陶醉在一大堆的表扬和肯定中,我极力想忘记发生在车城的事。但是,不行,只要我一想起段月、一看见小邓,那些事就会像蚂蝗钻进了皮肉,引来钻心的恐惧和痛楚。段月我可以尘封在记忆中,或者强行把她从脑子中剔除,小邓天天在我的眼前晃动。他的笑脸是真诚的,但我却觉得,他的每一次晃动都是对我的一种凌辱和嘲讽。
大有的物流公司果然在车城影响力巨大,公司的产品陆续交货后,一波又一波的客户找上门来。还未到下雪的季节,订单却像雪片一样飘飘洒洒。由于供不应求,生产部门已经加班加点了。公司主要领导的关注点也已经从销售转移到生产上,我借机想把自己隐藏起来,不想见人。现实却是,不管我走到哪里,背后都有一些夸奖、表扬以及羡慕嫉妒恨的声音。厂报又派段玉来到了销售公司,要给我作一期专访。我看见段玉的时候,突然发现自己不敢看她的眼睛。段玉也变了,变成了我刚进厂时看到的段月的样子,脸色红红的,投向我的目光里全是羞涩。段玉越是这样,我越是对她有一种难言的恐惧感和羞辱感。我不知道如何向她描述自己在市场上的所作所为,真实发生的不敢说,虚假的我又说不出口。她一走近我,我就抑制不住地冷汗淋漓,浑身颤抖。她挂在胸前的照相机好似“照妖镜”,我怕我在它面前“原形毕露”。我已经对段玉的“你猜”没有了丝毫探究的欲望,因为我不配。只要远远一看见她的影子,我就落荒而逃。我的一次又一次反常表现,让段玉从事记者职业以来第一次没有完成采访任务。综合办的小李主任悄悄告诉我,段记者是红着眼睛、流着眼泪走的。
谭副经理已经上班了,我正好借机把所有的工作都委托他全权处理。凡是他所做的决定,我都百分之百地支持和赞成。我没有想到的是,我越是无条件地赋予他权利,他越是不敢擅自做主,芝麻绿豆大的事也要向我请示汇报。我一看见他一天数次匆匆奔我而来的身影,心里就涌上来一阵无名的反感和焦躁。有好几次,我没有道理地把他关在了办公室门外。搞得他整天忙忙碌碌,又忧心忡忡,一下子衰老了许多。
我也开始害怕黑暗、惧怕夜晚的来临,每当夕阳落下,恐惧就从我的毛细血管倾巢而出,随着夜幕降临,我完全掉入恐惧的海洋之中。晚上休息的时候,我不敢关灯,只要一闭上眼睛,不是段月拎着酒瓶追赶我的身影,就是我赤条条躺在床上的画面。公司专门给我特批了一套房,我没有去住。土根开始笑着骂我是傻蛋,骂着骂着自己却哭了,说当初如果有一间房,哪怕是再破的房子,艳艳就不会离开他了。我嘴里安慰道不想把他一个人丢在单身楼,心里却知道是我离不开他。单身楼房间里土根的呼噜声是唯一让我安静下来的良药。
那天晚上,我和土根又喝了酒。土根长得身高马大,一天不喝就难受,酒量却不行,逢喝必醉。醉得越厉害,晚上睡觉的时候呼噜声越大。我在土根吹哨子一样的呼噜声中渐渐进入了梦乡。我看到我坐在火车上,车窗玻璃被我推了上去,车已经启动了,我把头伸到窗外,站台上有一个女孩正在奔跑,她的头发在脑后飘扬,她两只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极力地在寻找我的身影。火车越来越快了,她的身影先是变成了一个黑点,最后消失不见了。我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枕巾全湿了,泪眼朦胧中我知道自己把葡萄给“丢”了。我曾经相信了段玉就是葡萄的替身,她是葡萄派来拯救我的。现在看来,我错了。
又一天早晨,我从葡萄奔跑的梦中醒来后,突发奇想道,葡萄没有“丢”,她一直在追赶我的背影。我应该停下脚步,等等她。也怪,自从葡萄占领我的梦境后,段月再也没有出现过。我没有给土根说,只是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他;我也没有向师傅告别,因为我确信还会回来的;我更没敢给董事长辞行,只是给他写了一份信,信中只有一行字“辞去总经理助理兼销售公司经理职务”。具体原因我没有说,因为我的原因上不了台面。
离开山沟的时候,我在厂报周围徘徊了半天,最终没有敲开那扇门。我去了一次那片树林,树林里的叶子全落光了,只有光秃秃的树干和树枝。我远远就看见了那块石头,但我没到跟前去。因为,有一只野兔悠闲地从我身边跳过,蹦到了那块石头上。野兔的眼睛很大、很黑,端坐在石头上,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我。那一瞬,我的眼前万籁俱寂,却电光闪现。
突如其来的一声枪响破坏这个画面,野兔像个惊弓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