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澄毫无防备, 正与皇帝打了个照面。
帝王唇边带笑,听闻这般毁谤新政之言面无怒意,神色怡然,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威仪, 看得裴侍郎一颤。
他还未有所反应, 方才还围在他身边巴结奉承的官员顷刻间变了脸色, 忙见礼, 齐声拜道:“陛下!”
声音瞬时响彻官署。
威势逼人。
明明只是个权臣用来发号施令的傀儡皇帝!
裴澄骇然心道。
胸口震悚地狂跳,裴澄用力攥了五指, 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。
赵珩看起来再怎么气势凛然也不过是姬氏的掌中玩物,他家已暗中联系上了姬循雅,百般示好,珍奇宝物更如流水般地送进将军府。
向来不屑同百官交际的姬将军这次却破天荒地没有拒绝,想来亦有同世家豪族,至少同他们裴家有修好之意。
心念流转, 裴澄深吸几口气, 也见礼道:“陛下。”
但不像方才那般畏惧了。
赵珩摆摆手,笑道:“诸卿不必多礼。”明丽的眼睛笑看裴澄,“朕方才在外, 听裴侍郎大谈新政为恶政,不知在卿心中, 适于时下我大昭,何为德政?”
一面说,一面随意坐下。
目光扫过桌案, 不见公务文书, 却有几本言辞清艳的诗卷。
赵珩不动声色, 随手翻了一页。
纸质细滑洁白, 温软若美人的肌肤。
下一刻,但听裴澄道:“当首推上古之治,教化自然,民风淳淳。”
裴澄出身世家,自小便受教于当世巨擘,绝无可能不学无术,奈何时风世家贵胄皆以清谈为贵,厌理国事民生,一律视之为俗务。
随赵珩进来的冯延年冯尚书与另一少年闻言都看向裴澄。
冯尚书四平八稳,神色淡淡,看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。
那少年轻嗤了声,面露不屑。
裴澄此言不能说有错,然皇帝问得是适用现下大昭的德政,此时远非上古,局势天渊之别,裴澄不解时事拿旧制用今朝,他竟还是户部侍郎,岂不更荒唐?
赵珩看了两首,写得的确缠绵悱恻,动人惆怅。
语调依旧含笑,道:“诸卿也同裴侍郎一般想吗?”
皇帝没有让在京五品以上官员日日都来开大朝会的习惯,多只召见可用的能臣干吏,故半年间,百官见到皇帝的次数并不多。
对皇帝的印象,还是个模糊朦胧的影子。
只是脾气较之从前好上太多,至少数月间,再未听过皇帝动辄凌虐宫人至死的传闻。
有官员见赵珩不怒,大着胆子道:“陛下,臣以为裴侍郎此言不无道理。”
新政背后到底是谁在操控尚未可知,但朝臣多不觉得这位惯怠懒朝政的帝王能有如此雄心和魄力。
说不定,是姬循雅一意孤行,而皇帝悄然反对。
便决意赌一回圣心。
赵珩又翻了两页。
见诗句用词愈发艳丽大胆,不由得挑了下眉。
在官署里看艳词,这位裴澄侍郎好有闲情逸致。
冯延年安静地立在皇帝身侧,那少年见皇帝垂眼凝神,以为帝王若有所思,下意识看过去。
秀目一扫,见到了诸如掐蕊垂露这般意味深长的词句,霍然扭头。
细白的耳垂立刻火灼般地赤红,不可置信地瞪向裴澄。
裴澄居然在官署看这玩意?!
等等为什么陛下也在看啊?
羞恼与震惊混合,烧得少年脸愈发红艳。
赵珩轻点了下头,道:“继续说。”
那官员心中一喜,“陛下,臣以为善政最该的便是少扰民生,”前一句尚算不错,旋即话锋急转,“譬如时下新政,”声音微压,“弄得州府不宁,百官疲于应对,百姓怨声载道。”
有官员唯恐落于人后,忙道:“臣亦做此想。”
“臣也是。”
“臣亦赞同张大人所言。”
义正词严,冠冕堂皇。
“荒唐!”那少年来时听到裴澄的话已有三分火气,闻言再忍不住,道:“自明远施行新政以来,田土较前几年增加了七成,若真如这位张大人所言民怨沸腾,难道百姓皆是疯子,偏要一边涌入明远的官府,更改地契,一边大骂新政误国误民?”
这少年才从明远回京述职没几日,对当地情况再清楚不过。
今日听了这些颠倒黑白的话,焉能不怒?
语毕,冷笑了声,不屑地环视了圈在场诸人,“恐怕新政不是误国误民,误得是诸位的生财之道!”
言辞尖利,刺得一众官员脸色惊变。
有人心事被戳破,恼羞成怒,厉声道:“周小舟,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!”
这少年便是赵珩回京那日,直言冯延年谄媚,姬循雅跋扈的小周大人。
“唰——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