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日,滂沱的雨总算落了个尽。九岁的子岱在夫子那里得了个空,跑到琅山东沙废弃的民居里,坐在台阶上看海。冰凉的海水卷着海螺,泥沙,一直漫到台阶下,浸着她的小脚丫。每到此地,子岱便觉得她和脚下的大海便是浑然一体,而她也汲取了神秘的大海之力。
以前她常和立川一起来赶海,捡些螃蟹,蛤蜊,蛏子回去给立川阿婆煮着吃。子岱喜欢学着琅山戏里面的海神靖海娘娘,圆瞪着眼,一手叉腰,一手指着远处,咿咿呀呀的唱道:“浩渺茫茫海之边,潮起潮落如歌传,我令那风平浪也静,船儿速速靠岸,有情人早返还。”
唱完后她还要满怀希望的左右环顾,看海上的风浪是否有所改变。
立川只大子岱一岁,在旁看着她一次次一腔热情化为乌有而总是乐此不疲,笑的前仰后合。他鬓角浓密,浓眉大眼,下颌线如神刀谷的山峰一般冷峻。子岱特别爱看到他笑,所以也特别愿意逗他笑。
她和立川都是军营里长大的孩子。她自小父母相继去世,立川父亲看在多年的邻里之谊袍泽之情把她接在家中。子岱记得自己刚搬到立川家里的时候,夜夜想她爹娘,都是流着泪入睡。立川发现了,每晚睡觉前都在她床前讲笑话扮鬼脸唱戏。他平日里在外面严肃得跟个小大人似的,讲笑话这事并不擅长。讲了有大半年,直到子岱有一天蓦地坐了起来,说你的笑话忒不好笑,我来给你讲个好的。这几年两人一起长大,嬉笑打闹,与亲兄妹无异。
六月的一个傍晚,他两人正坐在台阶上等退潮,不料潮水一下子涨起来,漫过了胸,一股大力似乎是从海中伸出的手,把子岱向海里抛去。若不是立川一手拉着门框,一手死死拉着她,她应该已然去见了靖海娘娘。
那是子岱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的临近。从东沙走回去的时候,一轮圆月高悬天空。他们两衣服都湿透了。平日里说个不停的子岱一言不发,不知是怕还是冷,不停的瑟瑟发抖。
“龙子岱,怕了吧?下次还敢不敢来?” 立川拍拍她的脑袋。
“鬼才怕!我是靖海娘娘转世,被冲走也不会有事!” 子岱白了他一眼。她嘴上是不可能认输的。
立川粲然一笑,眉目舒展,在子岱身前蹲下。“你走的象蜗牛一样慢。爬上来!我背你回家!” 子岱瘦弱,立川却比同年龄的孩子高大强壮。他背起子岱,向家中跑去,竟是毫不费力,一边跑还一边发出“嗷呜”的怪叫。
今天午饭时分,夫子讲课才到一半,外面有人找来,只耳语了几句,夫子便让立川回军营,文具都不让收拾。这天放学格外的早,子岱走时,夫子令她把立川的物事收好带回去,路上不可耽搁,速速回家,还特意塞了几块自家做的薯饼。
子岱最不爱听夫子的话。她书读的极好,和立川一样是私塾里最好的两个。夫子却不曾注意过她。十几个孩子中,谁都知道夫子看重的只得立川一个。她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。也许是因为夫子原来是海对岸的巨翎城搬来的?听说巨翎人都偏重男孩。或许是在她七岁那年,夫子让大家写将来要做什么,一半的学生说要当兵,铜虎说要做生意赚钱,子岱说要去演靖海娘娘的戏,而立川写他要到海的对岸,“览浩瀚世界,改易乾坤“。夫子不胜欢喜,指着立川的文章道:“此乃吾平生之弟子!” 当时子岱幼小的心中,对立川又是羡慕,又是嫉妒。但她和立川感情太好,令这嫉妒立时转化为对夫子的不忿。夫子要她向西,她便要向东,要她打狗,她偏要喂鸡。
今日夫子要她收拾了东西立时回家,她偏要捉了这个空隙往东沙来玩耍---只可惜立川不能陪着自己,只得自己一个人。她顺着海滩捡了一会儿螃蟹,抬头望见夕阳下沙滩的远端,大约半里地外,有一条小船被冲到了沙滩上,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从船里费力地爬出来,在沙滩上挣扎了几下,便倒地不动了。
子岱惊呼了一下,大着胆子走了过去。要说心里不害怕陌生人,那是假的---她过世的娘给她讲过,海盗曾经来过琅山,抓了小孩带路,最后抢掠了钱财回去还把小孩杀了,心肝都挖出来了。
她脑子里回旋着这个故事,在离那个男人几丈的地方停下,不敢过去。那男子面朝下躺着,动也不动,只看到背上,手臂上,大腿上,一道道的刀伤,还在渗着血。
“这人怕不是已经死了罢?” 子岱哆哆嗦嗦的走近,伸出手,放到那人的鼻子下面,还好,尚有一丝气息。只是这潮水不过一个时辰又要涨了,再不把人拉上去,他定要被淹死在此地。而她的力气是无论如何拉不动这么一个大汉的。如果现在去搬救兵的话,跑到最近的地方也要小半个时辰。等到人来的时候恐怕太迟了。
她小脑瓜转了几转,使尽力气,搬来一块石头,把那人的头托起,搁在石头上,好让他在水里多熬得一刻。
在子岱好不容易挪动了他头的时候,看见了他的那张脸。子岱在军营里长大,她父亲去世前就是随军的医生,她见过很多伤兵,但从来没见过一张脸被伤成这样,一刀刀横竖参差,皮肉翻绽,似是人有意刻出的